集體的冷面

鮑昆 藝術評論家 策展人

「遊行」一詞,中文的意思比較多元。它既可以依據人們現代性的理解,看作是許多人們為了一個大致的目的結隊而行,也可以依據中文的靈活性理解為沒有目的的行走和與刑罰有關的遊街示眾。英語Parade也差不多。

香港藝術家朱德華的一組作品就以Parade作為標題,表達了他對遊行這個社會活動的深層思考。朱德華的「遊行」,是一組利用數碼技術和攝影素材結合的觀念性影像作品。整組作品以強烈的一致性,將其觀念性推到極致。這裏所說的一致性,不僅僅止於視覺風格上的一致性,更是指其內容元素上的一致性。而且,朱德華以Deadpan(冷面)的藝術美學風格,營造作品整體氛圍的冰冷化,詮釋了他對歷史與現實的態度與理解。

朱德華想對我們說甚麼呢?他的作品與甚麼相關呢?他在自己的作品闡釋中,提到了英國小說家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和他的代表作品小說《1984》。

奧威爾在二十世紀的世界文學中具有重要的地位,有「一代人的冷峻良知」的公眾讚譽。他的小說屬於政治諷喻性文學,甚至可以說是他的兩部小說《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標誌了此類型小說的典範。人們之所以對他給予這樣高的評價,就在於他的文學指涉了打着公平正義的社會主義思想旗號,建立在現代性進步主義追求下的政治極權主義,對個人權利自由的歷史和文明的破壞。

極權主義政治思想的形成有着悠久的歷史根源,甚至可以一直追溯到柏拉圖與黑格爾、馬克思等人。這種思想的起源來自於人類思想者們的美好善良願望,即希望實現人類公平的社會,實現自柏拉圖即開始希望的「理想國」和後來馬克思主義者們所追求的共產主義社會。這個願景,是極權主義歷史發展的綿綿不絕的思想動力,也導致了世界現代性政治中的黨派、國家等集體主義政治意識的強化。最終導致出現以一個唯一的群眾性政黨,以一位領袖來獨裁領導政黨,黨則全面控制國家機器,包括警察、軍隊、通訊、經濟及教育等部門的「黨國家」。在這樣的國家中,不​​同於黨的聲音受到從思想到人身自由的系統性壓制,最後的結果就是警察國家,人民生活在恐怖中。

奧威爾的小說《一九八四》描寫的就是這樣一個社會。他寫於1948年,不幸的是,小說所描繪的文學場景都在他前後的歷史中呈現了。從他寫作之前的前蘇聯「大清洗」,到希特勒納粹黨的迫害猶太人,到二戰結束以後各個所謂的社會主義國家對思想自由與人身自由的控制與迫害,都是人類文明史上殘酷的一章。尤其是納粹對猶太人的種族滅絕和柬埔寨紅色高棉(赤柬)的大屠殺,都徹底「完美」地印證了奧威爾在《一九八四》小說中的這三句話:

戰爭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

不像奧威爾的文學形式可以自由地進行結構和鋪排,作為影像視覺藝術表達這麼複雜的歷史並非容易。除開劇情電影的擬真故事性刻劃比較容易(有很多優秀的劇情片,比如由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導演的電影「舒特拉的名單」)之外,靜態視覺藝術家要想觀念性的表達對這一宏大歷史現象的看法,必須對相應的形象化歷史進行符號化的抽象概括處理。比如尋找極權主義社會狀態下最具典型性的社會運動場景,尋找極權主義控制之下的人的代表性表情,尋找極權主義下人們身體動作的一致性,將這些典型性的特徵提煉符號化,達到明確的概念化。朱德華的《遊行》首先將作品的社會背景設置在現代化的城市環境中,基本以現代性的建築作為時空的主體標誌物,以強調他的遊行是現在進行時的,也即是正在發生的「遊行」。這一時間的暗示自然會讓讀者與觀眾有了對作品含義的具體歷史的對應化理解。

朱德華「遊行」的背景其實更為具體,就是他所居住的城市——香港,而香港正是當下亞洲遊行最多的城市。香港正處於活躍的現代性轉型中。這個城市早期的實體空間轉型早已完成,那是上世紀一百多年的一個轉型,從一個荒陋的沿海魚港轉成為亞洲最為耀眼的現代建築城市。但是香港的文化自主意識崛起則是1997年英國殖民當局撤走之後。當下的香港民眾,在面對英國人留下的政治遺產和中國國家體制之間,正在進行艱難的適應性過程。顯然,希望民主化社會制度是大多數香港人的願望。另一方面,中國政府的道路設計本身也處在摸索性的過程中,面對製度不同的香港也顯得左支右絀。在這種尷尬的局面下,香港人捍衛自己權利的訴求無疑是最為重要的。於是,香港的遊行成為近年來越來越頻

繁的社會現象,甚至成為一種文化生活現象。現象的背後,是公民意識的覺醒。遊行是現代性歷史的產物,是實現政治協商的必然手段。朱德華的《遊行》並非完全是現實的香港遊行,也非簡單的指涉現實政治。他超越了現實,讓他的《遊行》有了更為豐富的含義。

在他的《遊行》中,那些千篇一律的面孔、整齊劃一的動作匯成了河流,遊行在城市中。這些特徵都與歷史上的極權主義社會的遊行相像。納粹的衝鋒隊就是以這種軍事化的面目遊行的。同樣,現實的極權奇葩北朝鮮, 也是這樣遊行的。此類的遊行都會伴隨着與國家族群有關的政治宣傳口號,即強調集體性,遏制個人性。這種訴求再往後,就是必然的暴力。朱德華的《遊行》中有紅色宮牆的背景,那些穿着制式服裝冷面的人群,將讀者拉回到歷史。顯然,朱德華是不認同絕對的集體主義和極權主義的。 他恰恰是用這種社會風景來提示集體主義和極權主義會帶來甚麼樣的後果。他的作品充滿了緊張感,在蒼穹之下,面無表情的人群,或站立或行進。 「他們」——這個符號與那些有着明確歷史與地域意義的城市建築符號相並置而形成反諷性的所指,就是對極權主義的警惕。

2015.07.29